2000年左右。
四叔找不见人了已经两天了,也可能更早一点就不见了,因为给四叔送饭的二秀,这两天转遍了全村儿,也没找到四叔,所以才确定的应该是找不见了。
二秀并没有太着急,以前这种情况也有过,大概过几天四叔自己就回来了或者被别人送回来了,这个别人可能是村里的乡亲,也可能是警察,总之,天下还是好人多,二秀经常这么说。
二秀不是四叔的女儿,是四叔的侄媳妇儿。而四叔是个精神疾病患者,俗称疯子。
四叔年龄并不大,大概也就四十多,具体数字已不清楚,也没人想去清楚了。所以四叔的行动能力是很强的,为了防止他跑远,家里人给他上了脚镣,脚镣上专门绑了一个铁球,但仍然阻止不了四叔追求心中自由的世界,没有什么能够阻挡,他对自由的向往,经常是在其他村甚至其他镇发现四叔,离家百十公里的情况屡见不鲜,问他为啥不在家里待着跑那么远,他说为了见到更多的人。
可见四叔不是一个简单的疯子。
在广大的农村,几乎每个村里都有那么一个傻子或者疯子,他们成为傻子或者疯子的原因也都比较简单,小时候发烧烧的,或者是天生的,或者是其他类的原因等等,总之没有什么新意。因为傻自然疯,因为疯自然傻,从小被欺负,长大被嘲笑,像正常人一样结婚生活更是不可能了。
但四叔,明显不一般。
四叔是那种,你看见他,就能很清楚的感觉到:这个人只是疯了,但绝对不傻。
举个例子,四叔脚镣上的铁球,本来是一个铁疙瘩,有棱有角的,碰到脚脖子就是一块青紫,是四叔自己提的要求,说给我铸成铁球。这说明四叔不仅不傻,在90年代的农村应该是属于聪明的那一类人。因此村里的人,辈分比四叔大的都称呼他为“老四”,而辈分比他小的孩子们称呼他为“四叔”。而无论是喊什么,只要带着四,四叔都会认可是喊得自己,情况好点的时候还会有所回应。
从我记事起,四叔就这个样子了,到我出来上大学,再回到家,看到四叔披着一个已经分辨不出颜色但和自己肤色有一拼的羊毛毯,嘴里叼着一根过滤嘴烟屁股,在北墙根儿底下晒着太阳一手挠头一手挠裆,但仍然向给他打招呼的人点头致意的时候,我突然想知道一个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疯了呢。
回去我请教了我的父亲,他和四叔是同一辈的人,才知道,原来四叔,是个有故事的人。
四叔是五十年代生人,比我爸小几岁,贫农子弟,读了高中后还去专科学校进修过。当我爸说到这的时候,我更加震惊了,那个年代的大专生,那可都是人中龙凤啊!但后面的事情让我觉得,原来生活是这么的戏剧性。
四叔读完书后,直接分配到了我们地级市区里的一个钢厂,技术工种,在村里人眼里,那就是国家的人,大城市里生活了。他年轻,有能力,很快和市里的一个姑娘坠入爱河,两年后结婚了。婚后的日子就是柴米油盐,又过了两三年,因为业务能力出众,四叔被提拔为部门主管了,这时候的四叔心中有鸿鹄之志,看家里的妻子就觉得有点配不上自己了,回到家经常会发生争吵。这个时候已经到了80年代了,改革开放的思潮已经影响到了全国各地,四叔觉得自己应该乘风破浪了。
还好那个时候的人还是相当有原则的, 四叔并没有出轨,也没有找下家,就和自己的妻子离了婚。又过了几年也可能是因为四叔的努力,职位上多次上升,已经开始接触到这家国有单位的管理层了。
四叔就是这个时候疯了的。
因为他在参加自己的上级领导的婚礼的时候,发现新娘正是因他嫌弃而离婚的妻子。
他一直没有想通这件事,越想越不明白,心思已经不在工作上了,天天想,夜夜想,想疯了。单位不可能让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人还在岗位上,因此对四叔做了停职处理,按请病假的待遇让他去治病。然而越治越不明白。后来发展到威胁到他人安全的地步了,单位就只好联系了老家的人,把四叔送了回来。
刚回来的时候四叔还是经常会比较清醒的,但清醒的时候更痛苦,因为四叔发现在村里想继续生存,就要下地干活了,可是他什么都不会,再想起自己以前做的事,就更着急。恶性循环下来,越疯越厉害,到90年代初期我们这代人出生后,四叔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,但比较好的情况是,他不会再做伤害别人和自己的举动了。
回村后,开始的时候父母还在,照顾四叔,后来就是四叔大哥的孩子给他送饭,也就是二秀的男人和二秀两口子。因为四叔经常到处走,一走就是几万里,家里经常找不到他, 就带了脚镣和铁球,就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。
这次的四叔没有被送回来,而是家里去拉回来的,因为已经没气了。发现的人说找到四叔的时候,人都已经硬了。
不过也没人在乎四叔怎么没的,该下葬下葬,四叔的个人用品该烧的烧,大家一致同意,把脚镣和铁球装在四叔棺里,为此还多派了几个小伙子抬棺。
毕竟日子还要过,四叔没了也没啥影响。